又修了清芬的課。
總共有五篇喔,覺得自己寫得比較好的大概只有知己篇TT盧氏篇和行旅篇完全在發廢文啊啊啊啊啊。
心得標題形式是【AA:BB】AA除了最後一篇外,其他都是老師命名的討論看板題目,BB是自己下的範圍或定義,不過自己在討論看板上貼的標題大多不是BB。
為什麼上面那句看起來有點蠢。
【納蘭詞中的戀情:給表妹】
想先誠實地說一句:不知道為什麼,我總是很難進入容若寫給表妹的詞裡。這許多闋小詞誠然美則美矣,情深有餘,可表妹的形象面目卻那麼模糊--我們只知她有雙纖眉,與容若相遇在轆轤金井畔,其餘的卻一概不知。與寫給盧氏的詞相比,容若對表妹的刻劃多僅止於外在形象,很少描寫兩人曾在一起做過什麼具體的事,結果自己實在難以融入他倆的情境。後來想想,是不是因為表妹的特殊身份與際遇,才使得容若如此呢。
出現表妹形象的詞中寫的多是兩人私會的場景,隱晦卻熱烈的情意暗暗流動,原先以為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能沖積成豐盈的沙灘,不想最終卻在心上沖刷出個個深窪凹穴,無論怎麼填也填不平,從此便成個心上佈滿坑坑洞洞的人了。我想這對曾經相戀最後分手的情侶來說,應該深有感觸吧。除去兩人的私會詞,比例更多的卻是容若孤單一人待在詞裡獨自憶從頭,把心裡的洞鑿得更深的樣子,其用情至深,令人不忍。
在這些詞作中,自己曾身有所感的應該是「驀地一相逢,心事眼波難定」這一句吧。雖然並不是詞裡寫的一見鍾情,但與心悅之人初初雙眼相對的那一瞬間、那一當下,千言萬語毫無預警全欲交迸噴薄而出,聲勢浩大恍若宇宙間恆星爆炸,周遭萬物被那爆炸亮光逼得去背,眼底能投出的只有對方身影;而這整個過 程、這巨烈如神話開天闢地的碰撞卻只能堪堪收束在幾次眼皮輕眨底下,靜寂無聲。眼波驀地相會,漣漪從此難平,那真的是相當、相當特別的體驗噢。
在容若寫給表妹的這些詞裡,他將自己的愛與痛幾無保留地鋪散開來;然而表妹對這段戀情是怎麼想的,已經沒有人知道了。她也像容若一樣痛苦,一樣難忘對方嗎?既希望是,又希望不是,心裡困惑糾結得很。最近翻了翻手邊詩集,雖不能說完全契合,甚至可算是硬要掰扯上關連,但還是覺得下面這段詩裡各自為對方著想、卻無能為力的感覺,大約能當作自己心目中容若與表妹雙方對這段戀情的註腳。姑且附上:
這些無法替你走的路 ◎宋尚緯 (節選第三節)
我們遭遇到同一場暴雨
連靈魂都濕透,明瞭這些路途並沒有捷徑
你試圖將我的疼痛都裝進自己的身體
我也想替你走完這遙遠的路途
但我親愛的戀人,我們都只能知曉各自的疼痛
有些話一出口便是荊棘埋藏在必經之路
有些話像是吻深深地印在心中
有的時候我們學會談論天氣與寒冷的衣物
學習靜謐的神看著大地被白雪覆蓋
我能夠陪伴你走過一切但無法替你
經歷這冰冷的雪國
--《共生》p131.132
(有些句子著重的地方當然已和容若與表妹的情況不符,但還是想放上來。當然也有想推廣《共生》的意思在,希望不會太任性。)
【妻子的身影:給盧氏】
比起面目模糊的表妹,令我感覺親近的反倒是盧氏,或許和容若的寫法相關吧。他會一一細數曾和盧氏共同度過的生活情景,小如龍鳳團茶、鴛鴦香餅等物事,或如 「半月前頭扶病,剪刀聲、猶共銀釭」、「丁寧休曝舊羅衣,憶素手、為予縫綻」等歷歷在目的過往言行,這些細膩的小細節生動地勾勒出夫妻和樂情深的樣子。只是這些確實存在過的快樂,最後都盡皆消逝無蹤了,一觸及就會疼痛--「三載悠悠魂夢杳,是夢久應醒矣」,生與死的區隔實在毫無轉圜餘地呀。
其實讀了這些悼亡詞,最令我心疼的是容若因妻子死去而隨之生起的懼畏。一開始只是「無那塵緣容易絕」的認識,後來基於這種對人世無情又無預警的悲 觀判斷,反省道「人到情多情轉薄,而今真個悔多情」,最終以「而今真個不多情」七字一錘定音。那麼多情、情那麼滿、愛那麼重的納蘭容若,在經歷過與表妹間 的生生拆離、與妻子間的天人永隔後,竟立志要當個無情人了,「情」一字該傷他多深?他的情似乎與人世常理相互乖離,要面對的注定是悲哀的結局,使得這看透塵世運轉規律的七字斷語,竟也成了人之常情。將自己全身心地交付出去確實是需要膽量的,將心慎重地捧至別人眼前的同時,也意味著從此給了對方傷害自己的權力,哪怕最終運用這種權力的是上天。對人用情即是太阿倒持授人以柄,柔軟的要害全都坦蕩地朝著對方攤露出來,容若怕了那不知何時刺來的劍尖,而這種膽小, 又令人心憐。自己也曾有過類似的感觸,覺得和人多相與即是多受傷,所以看到這兩句詞時,心頭軟軟化成了一片,當中盡是酸楚。
對盧氏在容若夢中的臨終別語印象深刻--「銜恨願為天上月,年年猶得向郎圓」,特別是容若自言「婦素未工詩,不知何以得此也」,讓這句別語更顯奇妙幻異,可背後又是說不盡的深情與憾恨。月亮儘管有圓有缺,但卻會日日於夜間升起,永遠不變。這種「不變」的特質也許能安撫被世間之變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丈 夫吧,化作月亮或許是盧氏對容若的溫柔體貼(不過新月時容若應該會特別憂鬱)。想到很喜歡的系上大學姐葉青的詩,與容若盧氏的這段感情頗為相合,大約可看作盧氏逝後容若的寂寞心跡吧:
無題 ◎葉青
天色晚了 你不在這裡 也不在我能抵達的彼處
地圖之外 宇宙之外 那是你在的地方
月亮的影子投在無數條河裡
圓圓亮亮的 不太像但都是同一個月亮的影子
我選了一個湖邊 站著 慢慢地看
--《下輩子更加決定》p163
【知己:給朋友】
注意到容若寫給朋友們的詞多用長調,或許是心底有許多話想對朋友們說吧。他總能輕易跨入好友們內心最欲人知、卻又難以啟齒的那個角落,我覺得那已經不在 「理解對方」的範疇之內,而是與對方的心內世界融為一體了。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,容若卻總能駕一葉扁舟輕緩渡進友人們的港灣裡,靜靜停泊,撫慰著每一方寂 寂土地,孤島從此不孤了。那般貼合內心的理解,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東西呀。而且容若不僅止於理解,還能替他們找出排解內心憂傷的辦法--他對削職後被迫離 開京城的蔡啟僔說「不如罨畫清溪上,蓑笠扁舟一隻。人不識。且笑煮鱸魚,趁著蓴絲碧」(我覺得這段寫得最入人心坎的是「人不識」三字);對生性疏狂卻屢被 摧折的姜宸英說「丈夫未肯因人熱,且乘閒、五湖料理,扁舟一葉。淚似秋霖揮不盡,灑向野田黃蝶。須不羨、承明班列,馬跡車塵忙未了,任西風、吹冷長安月」 或「有解憶、長安兒女」;甚至運用一些小巧思體貼配合好友性格,如給嚴繩孫的〈金人捧露盤〉等。某些句子甚至不須猜想,也能知道好友們讀過後會多麼感激 --「獨臥藜床看北斗,背高城、御笛吹成血。聽譙鼓,二更徹」、「年來蹤跡,有多少雄心、幾番惡夢,淚點霜華織」--這些深刻的同情與理解都是真心真意的 共感,容若於他的好友們來說,確實是難得可貴的貼心知己。
容若是最能輕易明白別人苦處的人,只是又有誰明白他的苦處呢?我一直都覺得顧貞觀寫給容若的〈金縷曲〉很有意思,「慚愧王孫圖報薄,只千金、當灑 平生淚。曾不值,一杯水」竟有些疏離見外的味道在(而且我猜「王孫」啦、「曾不值一杯水」啦,都不是容若喜歡聽的話),而梁汾可能也意識到這點,下片便放得比較開了,或者是盡力作出一副放得開的樣子。不過這種疏離感或許是因為兩人才剛認識不久也說不定?不知梁汾之後是否再對容若說過類似的話,真希望沒有, 然而完全不在意身分差別也是件很難辦到的事情吧。
同樣有意思的還有「後身緣、恐結他生裏」與「但結托,來生休悔」的並觀相參,梁汾「為之私訝」已經算得很敏銳了,可是遠遠不夠啊,「結托來生休 悔」像是不知該怎麼回應容若的「恐」字而作出的倉皇逃避。容若投了顆球,隱隱希望被人接住,可那顆球終究是悄然無聲地落了地,而且再未被拾起。其實我很喜歡梁汾,實在難以怪責他的不知所措,只是容若真的太難追趕了。誠然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,容若能在各座孤島間來去自如,但沒有一個友人能找到容若那座島的港灣在何處,他們只能在島嶼周圍惶然徘徊,欲入而不得入,欲止而不得止,真真是無可奈何,卻又不忍斂手放棄。於是他們只能一再消受容若溫柔的停泊,同時親眼看著那座從一而終的孤島漸次荒涼。
(後來增添的)補充:
「人生若此,別多會少,不如莫遇」體現容若與人相交時的款款深情,還有這種緣分被無常之世生生拆散後對世間別離的懼畏。這句話總不知為何讓我聯想到柳子厚的〈小石潭記〉:「潭中魚可百許頭,皆若空游無所依。日光下澈,影布石上,佁然不動,俶爾遠逝。」人世像一潭清池,人人都是潭中的一尾魚,魚與魚間的往來交分意味著有交必有分,交會之時生出的感情無可抑制,這種無可抑制又是種悲哀;因為每一尾魚都沒有不會分離的把握,在池裡無所憑依,一轉頭一擺尾都注定是場「空游」。對容若來說,這種交而必分的現實,是否也是孤擲情感後的一場空呢。
【行旅漂泊的省思:給歷史】
容若身處清朝蓬勃日興之世,前朝之盛只可透過蘚碑題字堪堪遙想,只是這些殘留的歷史痕跡,勒石記功之初該是抱著多麼飛揚的執念?一代代人的執念興亡交替,內容卻相差無幾,人事卻換謝殆盡。眾人為棋枰勝負前仆後繼,最終都翻覆如斯了。容若理應為自己生逢盛世而歡喜,明明可活得安安穩穩無憂無愁,他卻為了被綠苔蝕齧的碑字凹處暗自感慨神傷--「歎紛紛蠻觸,回首成非。剩得幾行青史,斜陽下、斷碣殘碑」。過往的盛只能遙想,未來的衰實則歷歷可見--眼前的斷碣殘碑都是對衰亡的預習與預見。明十三陵曾貴為皇帝陵墓,「斜日十三陵下,過新豐鐵騎」,最終也成為滿清貴族的皇家獵場了,而滿人的風水寶地,將來又會被誰踐踏?「被誰」不可知,「踐踏」卻是必然,所以曹丕〈典論‧終制〉才說:「夫葬也者,藏也,欲人之不得見也。骨無痛癢之知,冢非棲神之宅,禮不墓祭,欲存亡之不黷也,爲棺槨足以朽骨,衣衾足以朽肉而已。故吾營此丘墟不食之地,欲使易代之後不知其處。」不過我想容若並非抱著國族終滅的憂慮看待此事,而是旁觀歷朝歷代的興亡後得出衰變規律,冷眼陳述事實吧。誰在上位、哪一姓哪一族坐了那把龍椅都不是重點,套進歷史這一弔詭荒謬的算式後,得出的都只會是相同的結果。
曹丕〈典論‧終制〉又云:「自古及今,未有不亡之國,亦無不掘之墓也。」集解《三國志》的盧弼歎其「通達」;容若也說「看來費盡祖龍心,畢竟為、誰家築」,都是深諳歷史演變規律之語。只是這真的是「通達」嗎?他們誠然通透,卻無法豁達,這種清醒節制的話反倒是種絕望的看透,看透世間幾番角逐多少榮華都必將走向衰亡,人在這樣的規律底下既渺小又無力。
【總結納蘭容若其人:無法抵達的孤島】
題目來自知己篇的心得,總結容若其人時,覺得還是這句最合適。
容若的苦,在於生作瓊樓天上人,懷抱仙才美質,明明可睥睨眾生,卻又不堪寂寞自投凡塵。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敏銳,對人世常理總有著悲觀的預知,在別人還未感覺到未來必定會迎接的痛與哀前,他早已對結局了然於心。
曹丕〈與吳質書〉言道:「浮甘瓜於清泉,沉朱李於寒水。白日既匿,繼以朗月。同乘並載,以遊後園。輿輪徐動,參從無聲。清風夜起,悲笳微吟。樂往 哀來,愴然傷懷。」回憶和朋友一起出遊的情景,甘瓜清泉、朱李寒水、朗月清風,都是多麼美好、令人賞愛的東西--可他忽然就「樂往哀來,愴然傷懷」,驀地 生起一種難以言說的傷感了。容若和友人們的郊遊聯句似也與此相類--和久未見面、難以相聚的朋友們共同出遊到西山去,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嗎?友人們寫 出的句子都好快樂輕盈,「東風吹面不成寒」、「並馬未須愁路遠」,為這種難得的相會欣喜。可輪到容若作結句時,他卻毫無預警地來了一句「人生別易會常 難」,把這樣的快樂急急收束在最後這七個字裡,每一字都是對塵世難以違逆之常理的痛徹感悟。容若的這種感悟與預見不僅止於朋友間的交分,還會擴及到「辛苦 最憐天上月,一昔如環,昔昔都成玦」、「再向斷煙衰草,認蘚碑題字」等人生遺憾與歷史興亡的種種感慨。這的確是一種身為先知的孤獨,容若注定是最先悲傷的 那個,待到說出口後,其他人才恍然驚覺,才開始跟著他先行的足跡悲涼--這些先人一步的距離,都是納蘭詞中最幽微、他人最望塵莫及的所在。他走得太遠,沒有人追得上,能進入每一個人的心裡,別人卻無法抵達他的,這該是一件多麼寂寞的事呀。我也不覺得自己對容若有著多麼深刻的了解,曹寅在容若死後十年題的 「納蘭心事幾人知」,算不算是苦苦追趕容若腳步終究無果的投降呢。
(其實這一篇本於期末考題中的「人言愁,我始欲愁」,不過忘記在心得裡寫出來,也懶得補了。)
總共有五篇喔,覺得自己寫得比較好的大概只有知己篇TT盧氏篇和行旅篇完全在發廢文啊啊啊啊啊。
心得標題形式是【AA:BB】AA除了最後一篇外,其他都是老師命名的討論看板題目,BB是自己下的範圍或定義,不過自己在討論看板上貼的標題大多不是BB。
為什麼上面那句看起來有點蠢。
【納蘭詞中的戀情:給表妹】
想先誠實地說一句:不知道為什麼,我總是很難進入容若寫給表妹的詞裡。這許多闋小詞誠然美則美矣,情深有餘,可表妹的形象面目卻那麼模糊--我們只知她有雙纖眉,與容若相遇在轆轤金井畔,其餘的卻一概不知。與寫給盧氏的詞相比,容若對表妹的刻劃多僅止於外在形象,很少描寫兩人曾在一起做過什麼具體的事,結果自己實在難以融入他倆的情境。後來想想,是不是因為表妹的特殊身份與際遇,才使得容若如此呢。
出現表妹形象的詞中寫的多是兩人私會的場景,隱晦卻熱烈的情意暗暗流動,原先以為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能沖積成豐盈的沙灘,不想最終卻在心上沖刷出個個深窪凹穴,無論怎麼填也填不平,從此便成個心上佈滿坑坑洞洞的人了。我想這對曾經相戀最後分手的情侶來說,應該深有感觸吧。除去兩人的私會詞,比例更多的卻是容若孤單一人待在詞裡獨自憶從頭,把心裡的洞鑿得更深的樣子,其用情至深,令人不忍。
在這些詞作中,自己曾身有所感的應該是「驀地一相逢,心事眼波難定」這一句吧。雖然並不是詞裡寫的一見鍾情,但與心悅之人初初雙眼相對的那一瞬間、那一當下,千言萬語毫無預警全欲交迸噴薄而出,聲勢浩大恍若宇宙間恆星爆炸,周遭萬物被那爆炸亮光逼得去背,眼底能投出的只有對方身影;而這整個過 程、這巨烈如神話開天闢地的碰撞卻只能堪堪收束在幾次眼皮輕眨底下,靜寂無聲。眼波驀地相會,漣漪從此難平,那真的是相當、相當特別的體驗噢。
在容若寫給表妹的這些詞裡,他將自己的愛與痛幾無保留地鋪散開來;然而表妹對這段戀情是怎麼想的,已經沒有人知道了。她也像容若一樣痛苦,一樣難忘對方嗎?既希望是,又希望不是,心裡困惑糾結得很。最近翻了翻手邊詩集,雖不能說完全契合,甚至可算是硬要掰扯上關連,但還是覺得下面這段詩裡各自為對方著想、卻無能為力的感覺,大約能當作自己心目中容若與表妹雙方對這段戀情的註腳。姑且附上:
這些無法替你走的路 ◎宋尚緯 (節選第三節)
我們遭遇到同一場暴雨
連靈魂都濕透,明瞭這些路途並沒有捷徑
你試圖將我的疼痛都裝進自己的身體
我也想替你走完這遙遠的路途
但我親愛的戀人,我們都只能知曉各自的疼痛
有些話一出口便是荊棘埋藏在必經之路
有些話像是吻深深地印在心中
有的時候我們學會談論天氣與寒冷的衣物
學習靜謐的神看著大地被白雪覆蓋
我能夠陪伴你走過一切但無法替你
經歷這冰冷的雪國
--《共生》p131.132
(有些句子著重的地方當然已和容若與表妹的情況不符,但還是想放上來。當然也有想推廣《共生》的意思在,希望不會太任性。)
【妻子的身影:給盧氏】
比起面目模糊的表妹,令我感覺親近的反倒是盧氏,或許和容若的寫法相關吧。他會一一細數曾和盧氏共同度過的生活情景,小如龍鳳團茶、鴛鴦香餅等物事,或如 「半月前頭扶病,剪刀聲、猶共銀釭」、「丁寧休曝舊羅衣,憶素手、為予縫綻」等歷歷在目的過往言行,這些細膩的小細節生動地勾勒出夫妻和樂情深的樣子。只是這些確實存在過的快樂,最後都盡皆消逝無蹤了,一觸及就會疼痛--「三載悠悠魂夢杳,是夢久應醒矣」,生與死的區隔實在毫無轉圜餘地呀。
其實讀了這些悼亡詞,最令我心疼的是容若因妻子死去而隨之生起的懼畏。一開始只是「無那塵緣容易絕」的認識,後來基於這種對人世無情又無預警的悲 觀判斷,反省道「人到情多情轉薄,而今真個悔多情」,最終以「而今真個不多情」七字一錘定音。那麼多情、情那麼滿、愛那麼重的納蘭容若,在經歷過與表妹間 的生生拆離、與妻子間的天人永隔後,竟立志要當個無情人了,「情」一字該傷他多深?他的情似乎與人世常理相互乖離,要面對的注定是悲哀的結局,使得這看透塵世運轉規律的七字斷語,竟也成了人之常情。將自己全身心地交付出去確實是需要膽量的,將心慎重地捧至別人眼前的同時,也意味著從此給了對方傷害自己的權力,哪怕最終運用這種權力的是上天。對人用情即是太阿倒持授人以柄,柔軟的要害全都坦蕩地朝著對方攤露出來,容若怕了那不知何時刺來的劍尖,而這種膽小, 又令人心憐。自己也曾有過類似的感觸,覺得和人多相與即是多受傷,所以看到這兩句詞時,心頭軟軟化成了一片,當中盡是酸楚。
對盧氏在容若夢中的臨終別語印象深刻--「銜恨願為天上月,年年猶得向郎圓」,特別是容若自言「婦素未工詩,不知何以得此也」,讓這句別語更顯奇妙幻異,可背後又是說不盡的深情與憾恨。月亮儘管有圓有缺,但卻會日日於夜間升起,永遠不變。這種「不變」的特質也許能安撫被世間之變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丈 夫吧,化作月亮或許是盧氏對容若的溫柔體貼(不過新月時容若應該會特別憂鬱)。想到很喜歡的系上大學姐葉青的詩,與容若盧氏的這段感情頗為相合,大約可看作盧氏逝後容若的寂寞心跡吧:
無題 ◎葉青
天色晚了 你不在這裡 也不在我能抵達的彼處
地圖之外 宇宙之外 那是你在的地方
月亮的影子投在無數條河裡
圓圓亮亮的 不太像但都是同一個月亮的影子
我選了一個湖邊 站著 慢慢地看
--《下輩子更加決定》p163
【知己:給朋友】
注意到容若寫給朋友們的詞多用長調,或許是心底有許多話想對朋友們說吧。他總能輕易跨入好友們內心最欲人知、卻又難以啟齒的那個角落,我覺得那已經不在 「理解對方」的範疇之內,而是與對方的心內世界融為一體了。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,容若卻總能駕一葉扁舟輕緩渡進友人們的港灣裡,靜靜停泊,撫慰著每一方寂 寂土地,孤島從此不孤了。那般貼合內心的理解,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東西呀。而且容若不僅止於理解,還能替他們找出排解內心憂傷的辦法--他對削職後被迫離 開京城的蔡啟僔說「不如罨畫清溪上,蓑笠扁舟一隻。人不識。且笑煮鱸魚,趁著蓴絲碧」(我覺得這段寫得最入人心坎的是「人不識」三字);對生性疏狂卻屢被 摧折的姜宸英說「丈夫未肯因人熱,且乘閒、五湖料理,扁舟一葉。淚似秋霖揮不盡,灑向野田黃蝶。須不羨、承明班列,馬跡車塵忙未了,任西風、吹冷長安月」 或「有解憶、長安兒女」;甚至運用一些小巧思體貼配合好友性格,如給嚴繩孫的〈金人捧露盤〉等。某些句子甚至不須猜想,也能知道好友們讀過後會多麼感激 --「獨臥藜床看北斗,背高城、御笛吹成血。聽譙鼓,二更徹」、「年來蹤跡,有多少雄心、幾番惡夢,淚點霜華織」--這些深刻的同情與理解都是真心真意的 共感,容若於他的好友們來說,確實是難得可貴的貼心知己。
容若是最能輕易明白別人苦處的人,只是又有誰明白他的苦處呢?我一直都覺得顧貞觀寫給容若的〈金縷曲〉很有意思,「慚愧王孫圖報薄,只千金、當灑 平生淚。曾不值,一杯水」竟有些疏離見外的味道在(而且我猜「王孫」啦、「曾不值一杯水」啦,都不是容若喜歡聽的話),而梁汾可能也意識到這點,下片便放得比較開了,或者是盡力作出一副放得開的樣子。不過這種疏離感或許是因為兩人才剛認識不久也說不定?不知梁汾之後是否再對容若說過類似的話,真希望沒有, 然而完全不在意身分差別也是件很難辦到的事情吧。
同樣有意思的還有「後身緣、恐結他生裏」與「但結托,來生休悔」的並觀相參,梁汾「為之私訝」已經算得很敏銳了,可是遠遠不夠啊,「結托來生休 悔」像是不知該怎麼回應容若的「恐」字而作出的倉皇逃避。容若投了顆球,隱隱希望被人接住,可那顆球終究是悄然無聲地落了地,而且再未被拾起。其實我很喜歡梁汾,實在難以怪責他的不知所措,只是容若真的太難追趕了。誠然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,容若能在各座孤島間來去自如,但沒有一個友人能找到容若那座島的港灣在何處,他們只能在島嶼周圍惶然徘徊,欲入而不得入,欲止而不得止,真真是無可奈何,卻又不忍斂手放棄。於是他們只能一再消受容若溫柔的停泊,同時親眼看著那座從一而終的孤島漸次荒涼。
(後來增添的)補充:
「人生若此,別多會少,不如莫遇」體現容若與人相交時的款款深情,還有這種緣分被無常之世生生拆散後對世間別離的懼畏。這句話總不知為何讓我聯想到柳子厚的〈小石潭記〉:「潭中魚可百許頭,皆若空游無所依。日光下澈,影布石上,佁然不動,俶爾遠逝。」人世像一潭清池,人人都是潭中的一尾魚,魚與魚間的往來交分意味著有交必有分,交會之時生出的感情無可抑制,這種無可抑制又是種悲哀;因為每一尾魚都沒有不會分離的把握,在池裡無所憑依,一轉頭一擺尾都注定是場「空游」。對容若來說,這種交而必分的現實,是否也是孤擲情感後的一場空呢。
【行旅漂泊的省思:給歷史】
容若身處清朝蓬勃日興之世,前朝之盛只可透過蘚碑題字堪堪遙想,只是這些殘留的歷史痕跡,勒石記功之初該是抱著多麼飛揚的執念?一代代人的執念興亡交替,內容卻相差無幾,人事卻換謝殆盡。眾人為棋枰勝負前仆後繼,最終都翻覆如斯了。容若理應為自己生逢盛世而歡喜,明明可活得安安穩穩無憂無愁,他卻為了被綠苔蝕齧的碑字凹處暗自感慨神傷--「歎紛紛蠻觸,回首成非。剩得幾行青史,斜陽下、斷碣殘碑」。過往的盛只能遙想,未來的衰實則歷歷可見--眼前的斷碣殘碑都是對衰亡的預習與預見。明十三陵曾貴為皇帝陵墓,「斜日十三陵下,過新豐鐵騎」,最終也成為滿清貴族的皇家獵場了,而滿人的風水寶地,將來又會被誰踐踏?「被誰」不可知,「踐踏」卻是必然,所以曹丕〈典論‧終制〉才說:「夫葬也者,藏也,欲人之不得見也。骨無痛癢之知,冢非棲神之宅,禮不墓祭,欲存亡之不黷也,爲棺槨足以朽骨,衣衾足以朽肉而已。故吾營此丘墟不食之地,欲使易代之後不知其處。」不過我想容若並非抱著國族終滅的憂慮看待此事,而是旁觀歷朝歷代的興亡後得出衰變規律,冷眼陳述事實吧。誰在上位、哪一姓哪一族坐了那把龍椅都不是重點,套進歷史這一弔詭荒謬的算式後,得出的都只會是相同的結果。
曹丕〈典論‧終制〉又云:「自古及今,未有不亡之國,亦無不掘之墓也。」集解《三國志》的盧弼歎其「通達」;容若也說「看來費盡祖龍心,畢竟為、誰家築」,都是深諳歷史演變規律之語。只是這真的是「通達」嗎?他們誠然通透,卻無法豁達,這種清醒節制的話反倒是種絕望的看透,看透世間幾番角逐多少榮華都必將走向衰亡,人在這樣的規律底下既渺小又無力。
【總結納蘭容若其人:無法抵達的孤島】
題目來自知己篇的心得,總結容若其人時,覺得還是這句最合適。
容若的苦,在於生作瓊樓天上人,懷抱仙才美質,明明可睥睨眾生,卻又不堪寂寞自投凡塵。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敏銳,對人世常理總有著悲觀的預知,在別人還未感覺到未來必定會迎接的痛與哀前,他早已對結局了然於心。
曹丕〈與吳質書〉言道:「浮甘瓜於清泉,沉朱李於寒水。白日既匿,繼以朗月。同乘並載,以遊後園。輿輪徐動,參從無聲。清風夜起,悲笳微吟。樂往 哀來,愴然傷懷。」回憶和朋友一起出遊的情景,甘瓜清泉、朱李寒水、朗月清風,都是多麼美好、令人賞愛的東西--可他忽然就「樂往哀來,愴然傷懷」,驀地 生起一種難以言說的傷感了。容若和友人們的郊遊聯句似也與此相類--和久未見面、難以相聚的朋友們共同出遊到西山去,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嗎?友人們寫 出的句子都好快樂輕盈,「東風吹面不成寒」、「並馬未須愁路遠」,為這種難得的相會欣喜。可輪到容若作結句時,他卻毫無預警地來了一句「人生別易會常 難」,把這樣的快樂急急收束在最後這七個字裡,每一字都是對塵世難以違逆之常理的痛徹感悟。容若的這種感悟與預見不僅止於朋友間的交分,還會擴及到「辛苦 最憐天上月,一昔如環,昔昔都成玦」、「再向斷煙衰草,認蘚碑題字」等人生遺憾與歷史興亡的種種感慨。這的確是一種身為先知的孤獨,容若注定是最先悲傷的 那個,待到說出口後,其他人才恍然驚覺,才開始跟著他先行的足跡悲涼--這些先人一步的距離,都是納蘭詞中最幽微、他人最望塵莫及的所在。他走得太遠,沒有人追得上,能進入每一個人的心裡,別人卻無法抵達他的,這該是一件多麼寂寞的事呀。我也不覺得自己對容若有著多麼深刻的了解,曹寅在容若死後十年題的 「納蘭心事幾人知」,算不算是苦苦追趕容若腳步終究無果的投降呢。
(其實這一篇本於期末考題中的「人言愁,我始欲愁」,不過忘記在心得裡寫出來,也懶得補了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