內有超低級史實錯誤,我錯惹(跪)
〈楝亭夜話〉
楝花開落如細雪,隨風去散輕墜地。落到泥上的細小楝花仍帶著些淡淡紫色,看似尚餘一線蓬勃生機,卻逃不過碎爛消解化作泥的下場。而那些幸運沒墜到地上的,都靜靜安著在楝亭簷上。亭頂滿滿覆了一層楝花,幾不見原本的琉璃綠瓦。
曹寅手執一青瓷茶盞,獨自坐在亭裡,靜靜啜著盞裡的茶。這茶是皇上親自賞的,口感潤順,餘甘不絕,他卻覺得口中全是甜味的感覺甚是令人煩厭,想咂一咂嘴,終究還是忍住了。方才家裡管事的讓他過目這一季的帳本,他只消掃過一眼便知曹家今後大抵不妙。招待皇帝南巡看似風光,卻是件實打實的苦差事,白花花的銀子去如流水止都止不住,除了見不得檯面的手段,他又該拿什麼方法填補那些虧空?
今晚天朗氣清,夜風清涼,在黑夜裡掛著的正好是一輪滿月。他在亭裡望著那麼遠的月亮怔怔出神,曹家苑囿極大,只是明月更在園林外。心頭鬱亂,他在亭子裡漫無目的踱步亂行,那抹亮堂堂的的月色也亦步亦趨溫順慢隨著他的腳步,他停了下來,胸中無端浮起一句已有些久遠的詞--
愛他明月好,憔悴也相關。
容若是對的。他一直都是對的。曹寅忍不住想起他剛和容若相識的情景,他身為御前侍衛,前途無量,然心頭總莫名縈繞幾縷自卑,面上卻只能笑意婉轉玲瓏八方。容若那時與他同為侍衛,不知怎地竟注意到了這名漢族包衣同僚的胸中鬱結,主動邀他一起飲酒。他受寵若驚,小心慎微地去赴了約,卻萬萬沒料到自己被容若那雙清澈的眼睛定定注視後,什麼牢騷話都掏心掏肺地搶著洩出來了。
「所謂包衣,不過是貴顯些的奴才罷了,到底還是皇帝家奴,除了依附皇上之外什麼事也做不得。他需要漢人鞏固政權,身為漢族包衣,敢不從命?只是皇上翻手為雲覆手雨,誰能知道掌中風雲何時會掃到自己?」
他一邊喝酒,一邊說著長久深埋心底的惶恐,若是沒這麼一股腦地說出來,怕是連他自己也未曾發覺心裡的迷茫傷悲。
「皇上待我重情不假,可我除了做皇上的棋子外又能做些什麼?我知皇上念舊重義,只是這份情義能延續多久,我實在不敢預測。」
牢騷話說到一個段落,他放下杯盞,稍微冷靜了下來,卻開始為剛剛自己說的話暗暗心驚。他低頭瞪著杯裡清澈的酒水,琢磨起坐在自己對面的滿族權貴之子該是個什麼反應?他知納蘭家的公子聲名良好,只是自己方才說了他們滿族皇帝的不好,程度輕些怕是要生氣?拍桌走人?若是重些……自己可以算是擅揣上意、議論皇上了,這是大罪,要告發他?
他深吸一口氣,正要抬起頭來面對接下來會發生的任何可能,放在桌上的手卻被握住了,他反射性地直起頸子望向對面那人,千算萬算卻萬萬沒算到這人會是這等反應。
納蘭性德執著他的手,力道不輕不重,青黑色的眼裡水光瑩瑩閃動,俊秀的臉上竟滑過兩道清淚。
那時他還不到二十歲,被眼前默默哭泣的滿州貴族徹底懵住了,脫口問了句:「你怎麼啦?」
容若搖了搖頭,澄明的雙眼凝視著他,輕聲道:「我懂得。」
興許是看見他寫著一臉「你又懂得什麼了」,容若又重複了一遍:「我懂得。」沉默了一會,又道:「子清一定對官場諸般很是厭倦,同時又要操心許多,天威難測難保,辛苦你了。」
容若那雙眼睛裡的淚光還未褪去,裡頭滿盛著哀戚,不知怎地他就是覺得這人的確能與他共感,觀其眸子,人焉廋哉,心防突然就這樣轟然倒塌了,像是卸下了什麼重擔,整個人都跟著輕盈起來。
接下來的幾個時辰,容若都溫聲著和他說話,他就這樣被容若全心全意地注視著,頓覺他平時奔波周旋四處的萬事萬物都是假的,只有這雙眼睛是真。
容若之後也識得了許多漢族文人,不知為何偏生愛和他們交往。曹寅後來偶然見到一次姜西溟,聽他說自己也在容若面前無所顧忌高聲怒罵,容若不覺煩厭,有時竟也陪著一起罵了幾句,倒教他在快意之餘竟生出些不好意思來,連他自己也感到陌生。曹寅聽著聽著笑了出來,西溟臉上也難得掛著絲溫和的笑意,兩人閒聊幾句關於容若的事,西溟卻突然像是想起什麼,若有所思地道了句:「他的眼睛真是難得啊,被那雙眼睛看著,好像心中難言之物都能放心交給他似的。」
他當時無比贊同地應了一聲。若要問這一生誰最明白他,他想了想,竟不過一個納蘭容若。
只是如今那雙眼睛也不在了。
曹寅想,眾人不會刻意留意的事,容若卻最是關愛上心;眾人皆看重的事,他反倒是棄如塵土了。容若有那麼多好友,這些好友們毫無保留地向他傾倒自己心中難言的憤懣不愉,容若悉數包容,與他們一起承擔,共解腸千結。他們對容若千般欣賞萬般感激,放心珍重地一一將自己交付給他,卻沒有想過一個人怎能承擔那麼多份的悲傷?
他翻過《側帽》、《飲水》無數次,以為自己足夠了解納蘭容若這人,他性情任真,無奈生在權臣家,愛妻又早早離世,心頭痛苦,百般煎熬--可那痛苦又是怎樣的痛苦、煎熬又是哪般的煎熬?《飲水詞》裡容若心情看似直直宣洩而下,然而他的身世恨,終究能共誰語?
--容若是最能輕易明白別人苦處的人。只是又有誰明白他的苦處呢?他們、他們這些朋友,到底理解容若多少?容若太過柔軟,能與他們同情共感,可誰又能和他感同身受?
他在容若死後十年才明白這件事,那幅〈楝亭夜話〉,他沉吟許久才題上「家家競唱飲水詞,納蘭心事幾人知」一句。當時張子敏、施文賢站在他身側,都與容若相熟,看著這行字,盡皆沉默不語。
「人生若此,別多會少,不如莫遇。」他真怕他們的相識為容若的早逝添柴加火,可又不禁為他的早逝慶幸,這樣也好,永遠年輕,活得長便是多受罪。他是再不願見容若受罪了。
曹寅親眼見了明珠失勢,黯然抱病而終;而今又見容若親弟揆敘依附八阿哥胤禩,他心頭雖有不祥預感,卻也不知該站在什麼立場說些什麼了。
這些都是在容若死後才發生的事。
「爺爺,娘叫霑兒來為爺爺添茶。」
他回過神,見到自家孫子滿臉稚嫩,手中托著一壺茶,朝自己走了過來。他朝曹霑慈愛地笑了笑,而後望向孫子身後夜色,月華漸流,星斗慢移,一樹黃楝仍在靜靜開落。滿月還是那樣圓,那樣滿。
辛苦最憐天上月,一昔如環,昔昔都成玦。
圓月總是會缺。在官場打滾多年,緇塵滿身,自知有些結局不可逃。逃不了。
他向曹霑招招手,曹霑乖順地靠了過來,這才注意到曹霑穿著滿身華錦。
「爺爺不添茶了。霑兒把茶壺放桌上,過來這兒,聽爺爺說個故事。」
「爺爺要說什麼故事呀?」曹霑爬到他膝上,他呵呵笑著,攬住孫兒小小的身子,曹霑身上的華錦盡皆皺了起來。
「關於一個……極好極好的公子的故事。」
此夜紅樓,天上人間一樣愁。只不知紅樓塌了那日,此棵楝樹尚在否?
*一時不慎,忘記考察曹寅和曹雪芹的生卒年,全文寫完後發現曹寅卒於1712年,曹雪芹最早也應生於1715年,兩人應該是不可能存在同個時光內的……然而自己實在是來不及改正,犯下這種低等錯誤真是相當抱歉……QQ