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發表於2018/09/10
- 本文靈感來自鬼束ちひろー蛍,中文歌詞翻譯請參照這裡
(上)
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他能停止時間。
他們正行至沙漠邊緣,低微的草在雨量稀少的大地上努力生長,雖然艱難,總歸是能活,還延伸出一片稀疏草原。已經入了夜,四周杳無人跡,旅行團只得就地紮營露宿野外。他和花京院被老頭子派去尋找水源,兩人便朝著雜草分布漸密的方向追蹤而去。
他們的鞋子踏在逐漸鬆軟的草地上,有時談話,有時沉默,彼此之間的話語拋接那麼自然,像日夜練習了十年的投捕搭檔──而他們不過才認識三十天。可是他們聊了些什麼呢?他已經想不起來了。無論怎麼回想都像是空缺的一塊,像第一人稱的無聲電影,遺留下的只有眼前夜間草原的景色,偶爾閃過一幕花京院典明被瀏海遮住大半的側臉,那是他飛快向他偷瞥去一眼而僥倖存下的模糊畫面。他那時太困惑,以致於沒辦法好好去看、去記憶,結果就是記憶的斷簡殘編。
但接下來的事,他記得清清楚楚──他努力讓自己記得清清楚楚。他們繼續步行,在乾燥的風裡覺察出一絲濕潤的氣息,循著微弱的水氣往前,最終向他們展開的是一池小小的水塘。水塘太小,倒映其上的彎月顯得那麼大,池裡都是銀白色月光。他抬頭去看天空,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月亮,卻是一點一點四處破碎的燦爛星星。
這時他感覺自己的手腕被不輕不重地握住,力道不具侵略性,卻又不容抗拒,花京院微涼的指尖貼著他手腕內側的血管,他不確定那一刻自己的動脈是否搏動得特別劇烈。他微微低頭,讓帽簷蔭蔽自己半張臉,然後看向花京院。
花京院沒看他,兀自握著他的手腕,另一隻手指向水塘不遠處的一角,說:「承太郎,你看。」
他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,一片靜寂的黑暗裡驀然浮現一小點螢光,光暈微弱,什麼都無法照亮,卻確實存在,儘管轉瞬間又消失得無聲無息。他們就這樣默默地望著那隻螢火蟲獨自在夜中茫然閃爍,整片幾近荒蕪的草原上就只有那麼寂寞的一隻。
花京院轉頭問他:「螢火蟲是群居的生物吧?」
他壓壓帽簷:「對,他們的螢光可以用來溝通和求偶。在某些種類裡,螢火蟲發光的規律會和周遭的光信號同步,看起來就像在同時發光。」
他覺得他們這時大概都在想著同一個問題──牠為什麼孤零零的?周遭再沒看到其他螢綠色光點。是和群體分散了,或是這群螢火蟲恰巧只剩下牠一隻?牠發現這件事了嗎?發現自己只是徒然地將體內所剩無幾的能量──螢火蟲成蟲僅靠花蜜和露水過活,壽命只有二十天──轉換為沒有任何同類看得見的光?能看見這燃燒著的冷光的,只有站在這裡的兩個毫不相關的人類。牠想傳遞怎樣的訊息呢?即使是承太郎也無法得知。
花京院握著他手腕的手鬆了鬆,向下滑進他手心裡,又或者是他主動握住了花京院將將放開的手──他們總是不太明白。他們那時覺得不明白也不要緊,甚至悄悄享受這種不明白,後來才發現要緊得很,總歸是遺憾。他感受著花京院的手指,微涼而且修長,骨節分明。但自己乾燥的手心漸漸泛起一層薄薄濕氣,他尷尬地考慮該不該在這時收回手,花京院卻毫不在意似地將自己的手指嵌進他的指縫裡。他們在星夜下凝視螢光,十指交扣,感覺所有美好的時光都凝結在這一瞬──他傾盡全力讓自己不忘記這些。
那時他單純地、像懷抱一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那樣想著,要是時間能永遠暫停在這一刻就好了。
(下)
後來他真的能暫停時間。
在DIO的軀體因為白金之星的那一拳而碎裂不全後,他給SPW財團打了一通電話,駐紮在埃及的財團人員隨後風風火火趕到現場。他們小心回收了DIO和喬瑟夫的屍體,將它們運到儀器俱全的改裝車上。他向SPW財團指示波魯納雷夫昏迷在開羅的哪個廣場角落,而在傳達阿布德爾和伊奇已經死亡的消息時,財團員工們都脫下鴨舌帽以表哀悼之意。
此時一名員工站出來遲疑問道:「請問花京院典明呢?」
他喉頭哽了哽,想說話卻發不出聲,於是所有人都知道那名高中生的結局。
他像被迫拾起意欲丟棄的東西那樣開口:「我看見他的替身打碎了鐘樓的鐘面,繞著鐘樓附近找,應該能找到他。」
SPW們再度展開繁忙的動作,他們抽調了一台直升機,人員檢查完必要的配備後立刻開動引擎,巨大的旋槳開始迴轉。他沉默地站在地面上注視SPW們片刻,接著在逐漸嘈雜的半夜裡對他們說:「我也一起去。」然後爬上了直升機。
他們直接往鐘樓的方向飛去,鐘面毀損嚴重,斷裂的指針永遠不會再移動半分。所以這就是花京院臨死前想出來的辦法。他想。然後在意識到臨死兩個字究竟代表什麼意思的時候,全身不只是傷,連尚且完好的部位都隱隱作痛。
直升機在鐘樓頂端上下浮動盤旋,機上人員四處張望,他也跟著他們四處張望,但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看見,他甚至沒動用白金之星精準的眼力。然而花京院實在太顯眼,不須費多少力氣就能發現,在某棟建築物的頂樓上,一座攔腰凹陷的水塔裡躺著一個人。
他們朝他靠近,跳到地面上時發現水泥地板濕得過分,看得出大量的水曾向排水孔流去,殘留在地板上的水在夜風吹拂下緩慢乾燥著。空氣裡瀰漫著血的味道,被稀釋過的,卻還是那麼濃。SPW的人員們快步上前,訓練有素地將花京院從水塔裡挖出來,水塔裡的水都流光了,綠色的學生制服被浸成另一種顏色。他瞥了一眼花京院空缺的腹部後就不忍再看,但內心卻告訴自己該記住這些,該去看。他看向花京院的臉,眼睛是闔上的,表情看起來無痛無傷。他忍不住思考花京院臨死前在想些什麼,或許都是DIO的替身之謎吧,他在生命流逝的最後一刻為大家解開了謎團。可是世界上有什麼謎底真的值得一個人去換?花京院在喬瑟夫向他確認家人知不知道他要前往埃及時,苦笑著說自己其實算是離家出走,家裡現在一定發生了大騷動吧。他的表情中有許多愧疚,卻有倚仗,彷彿知道自己會被原諒。他那時候想,花京院一定有非常愛他的家人吧。
他看著花京院被抬上擔架,覆蓋上一層潔淨白布,隱沒在直升機體內。他站在原地,聽他們用對講機說「已成功回收花京院典明的遺體。」其中一名SPW員工擔憂地詢問自下機以後就一動不動的他,他無法回應,丟下一句:「我先回去了。」便轉身在同樣的夜空下奔馳而去。他跑得很快,晚風幾乎要刮傷他的臉,冰冷的空氣撲襲向他的眼睛,眼眶裡濕潤的水氣在能形成什麼前就被狠狠吹乾,他在帽子將要被風掀開的那一刻按緊了帽簷。
(尾聲)
承太郎坐在偌大自宅最邊緣的簷廊底下,點了一根菸夾在指間,任它慢慢地燒。另一隻手從學生制服內裡掏出那張照片,就著月光靜靜地看。照片中的兩個人和一隻狗現在已經不在人世,而明天就是花京院的葬禮。
從埃及回來後的這段時間裡,他不斷思考死亡是什麼意思。他凝視著照片裡站在自己身旁微笑的花京院,這大概就是花京院留在這世上的最後影像。也就是說,他再也不可能實際見到他的臉,還有這個微笑以外的表情,記憶裡的花京院仍然是生動鮮明的,但這些記憶必然會隨著時間流失漸漸消散,總有一天就那樣忘記,由不得他不忘記。他也再無可能觸摸到他,或被他觸碰,像那個晚上站在彼此身邊,指縫裡有對方的手指。美好的時光都凝結在那一瞬,那一瞬如此難以留存,且終會消逝。就算他那時真的已擁有暫停時間的力量,時間在暫停之後仍會繼續向前行走──時間實在是凡人無法抵禦的東西,即使擁有替身,打敗了不死的吸血鬼,也還是凡人。
他抬頭看向屋簷外的月亮,是圓的,明天晚上同一個月亮就會開始缺損。圓月映在院子的池塘裡,竹管盈滿水後倏地注入池裡產生擾動,敲擊水邊岩石的清脆聲響在院子裡規律迴盪,波痕輾轉,池子表面的月亮變得斷斷續續。承太郎將燒短一半的菸含進唇間,嘴上傳來涼薄的氣息,混著焦油的味道。他深深吸了一口,殘菸抽起來既乾燥又苦澀,待尼古丁在肺裡循轉一圈後再深深吐氣,感覺有什麼隨著香菸一起吐了出去,有些則依舊沉澱在不見底的內裡,只有看得見的煙霧迷濛了眼前視線。
現在菸的長度只剩短短一截,被點燃的香菸末端仍在悄悄往上侵蝕,橙紅色的火星在紙捲和菸草上微微躍動,成為簷廊裡唯一的光源。承太郎凝視著此時此刻這夜色裡、地表上單獨的光,在火光即將燒到指尖之前,無聲地將它捻熄在菸灰缸底。於是夜裡只剩下月亮與星星。